frye

火燃烧我

来自地下

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是不对的?

他在荧光数据板上留下了这句话,想了一会又擦掉了。D-16想要为自己萌生的想法溯源,他以为这要耗费自己很长的时间,但事实上当他又一次注视数据板时,那些想法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喷薄而出一样。

这分为自发构想形成和受影响产生两种。自发构想很好理解,当他们的矿工宿舍在规定时间敦促工人充电后,黑暗中D-16有大把的时间来进行思考。关闭照明设备被所有人默认为充电环节的必须措施,只有漆黑的环境才有助于充电——它首先是原因,然后才是结果。但这是正确的吗?D-16的思索很快凌驾于黑暗之上,如果关闭照明意味着休息和充电,那么他们为什么应该在矿洞里摸黑干活?如果这两者不是有前后因果关系的……

他的脑模块里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,如果因果关系是相反的,他们被要求休息和充电,然后照明系统关闭了,他们被灌输了此时他们应该进入充电状态的概念。这条规章制度很快被接受了,因为它看上去对大家没什么不好,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。

这看上去像是一种指令,你们必须在这个时间点进入充电。否则呢?否则会发生什么?

他仿佛能听到钻头穿刺的声音,黑黢黢的矿洞立刻条件发射般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,它们像是长满了利齿,从口器外围向内一圈圈围绕起刮刀凹痕的摄食吞咽腔道,伸缩着吐出难闻的气味。

如果他们不按时充电,他们一方面将会有更多的、属于自己的深夜时间,在这些时间中他们不需要上矿上去,于是他们可以自由支配这些独属于他们的空闲。他会做什么?他会写点东西,他的朋友F-345也许会打磨一些小手工来打发时间,他还知道隔壁的一个小伙子,他最近正在打算学古赛博坦语。他们都有事可做,但——但这和劳动无关。这在工头们眼里显然是不必要的,这属于一种时间的浪费。

他们不喜欢浪费,当他们把自己雇佣过来时已经为自己标定了价值,他们需要完成他们所支付的报酬,并且尽可能地创造更多利润,任何与探矿无关的内容与他们而言都是不划算的。如果他们有这些时间,为什么不去工作?他们应该工作,他们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,他们怎么能芯安理得地大口啃食能量块,不知廉耻地去充电?

另一方面,他说的是在一种假象的情况内。D-16在数据板上画了一个圆圈,随后是另外一个稍小一些的,和一个更小的,他用线条将这些圆圈链接在了一起。如果他们有更多闲暇,他们会做什么?是的,现在跳出他自己,黑暗的环境给了他一种特殊的甚至是怪异的安全感,他的思维在黑暗之中跳跃,来到他的宿舍门外,来到狭窄拥挤,大型机子随时都会划出一个凹痕的走廊里。他的工友们此刻正在这里休憩,或许有一些已经陷入了深度充电,或许还有一些和他一样,正在放任思绪在矿洞下肆意乱撞,这比他的机体自由得多——而这是不受束缚的。

想到这儿,他为自己的脑模块感到骄傲,无论他或他或他是谁,无论他拥有怎样的变形形态,无论他的躯壳怎样被锁闭或者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,他的思维都可以无拘无束地翻腾跳跃和突进,直到它碰壁。

那堵看不见的高墙就在他的面前,D-16陷入深思,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荧光数据板上,绿色的晦暗光线把他的手指晕染出一层灰雾。他缺少信息,他和他的工友们都是如此。他们每天除了上下矿井会碰面之外,很少有时间搭上两句话,甚至连他们进食都是分开在各自的矿坑下。如果他们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人可以交流——他们被彼此切割成了诸多个小的工作单位,他们不需要社交,不需要空余时间,他们只需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工作,和在一个更加逼仄的环境里工作,他们只需要工作,他们不需要有任何想法或者观点,社交和交流是多余的,机器不需要说话,他们的内芯需求也是不被纳入考量的。如果他们真的被逼疯了,觉得不应该在矿洞底下生活,他们可以卷铺盖走人,没有人逼他们留下来。

等等,真的没有人逼他们留下来吗?

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惊讶,他立刻在数据板上继续记录着。不,正如关闭照明时必须进入充电状态是一条植入他们系统的指令一样,他开始怀疑“他们必须工作”的正当性。想到这儿,D-16放下了数据板。

首先,如果他不工作,会发生什么?

他会被赶出去,带着他从地上带来的东西一起,他不会从矿井带走更多的东西,鉴于他曾经见到过这样的案例,违约金、食宿费、安全保卫费用会将他在矿井下赚得的微薄薪水扣得一干二净。其次,那么他从这里获得了什么?一些矿机操作的经验,以及一些等他回到地面时就很难在遇到的朋友。时间仿佛消失了——和他来到这儿相比,他除了受到了机体损伤、职业病后遗症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之外,他仿佛刚从冷铸工厂的流水线上下来一样。

再者,那么他为什么要上这儿来?为了生计,D-16试图说服自己,他必须工作才能拥有一个提供能量块和安全休憩所的地方,他的宿舍。

如果他不工作……

如果他不工作,他就毫无价值。这个想法让他浑身的管线都涌上了一次短暂的电磁风暴,D-16立刻站了起来,围绕着他尺寸明显偏小的充电床踱着步子,为什么他的价值要被他的劳动定义,这不对,他首先应该是一个能够思考,拥有自由的赛博坦人,即便他不参加任何劳动,他作为赛博坦人的定义和权利也不应该被剥夺。这一条指令是错误的,并不是“他不工作,他就毫无价值”——而是“他如果不工作,他对于上层阶级而言就毫无价值”。

D-16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,他找到问题的关键了:他被定义了。他在潜移默化中获得的指令是他应该这样,他不应该这样,比如他现在应该充电,应该闭锁在宿舍,应该在主恒星升起前到达矿口报道——他可以是任何一种机器,维度不必成为一个赛博坦人。他不需要自由,他不应该有这些多余的臆想,他的价值要由高于他的另一个阶级来定义,来评判,来仲裁。

这不对。

最后,那么最后,如果他们不工作,会发生什么?

如果这里发生了一场罢工,最直观的是工头的埋怨(这些可笑的小执权者,拥有了一点利益就急不可待地立刻开始统治),生产线的停滞,矿石输出的阻碍,以及再往外,更多赛博坦人能够使用的能量级将受到影响,工人罢工问题会被提上议会的议程。(他们会讨论这个问题吗?还是这件事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闹剧?)可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,这些问题带来的消极影响是由于他们的过错吗?在评估这场短期或长线罢工时,所有人都站在他们对整个赛博坦社会带来的影响上,可没有人就他们整个群体产生过思考。暴躁的老派人士会认为这是他们对繁荣时代的挑战,庸庸碌碌的普通市民们会把他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,聪明的议员则开始询问他们的诉求,以便将完美地解决矿工暴乱作为自己的未来政绩。他们把他们视作一个问题看待,但没有人质疑这从一开始是否正确,他们为什么在矿井下,他们为什么没有和自己一样站在货架的橱窗里。

他们是否认为“矿工们就应该呆在井下”?他们是否赞同“如果他们罢工就意味着这群懒惰的机子想不劳而获”?更进一步说,他们是否默许“这些矿工们的处境是天经地义的”?

他们所有人都被灌输了这则指令。矿工在黑暗中摸索着,他重新握住了数据板。他们所有人都被这条指令束缚住了,正如他们需要充电,所以照明设备才会关闭的既定规则一样;他们必须努力工作,爬上更高的阶级,凭借自己的变形形态成为体系中的一环,否则他们将被视为是好吃懒做、罪有应得的赛博坦人。这种秩序一旦被确定起来,将会有一批依赖自己变形形态和位阶制度的人成为社会的顶端,他们会立刻巩固这种权威,并且将这种想法和概念更多地传达给每一个人,并且要求他牢牢记住——否则,他们的命运将会像最底层的劳工或者流窜在大街小巷的无业者、掮客、流浪汉一样,这些都是他们的原罪——原罪,可为什么他们要背负原罪?

这很奇怪,单纯描述这种感觉的话,D-16意识到怀疑让他感到自由。当他开始怀疑时,那些指令的编码开始慢慢的瓦解和清空,期初是一些程序与程序之间的断裂,随后就是整条规则的抹除,这让他感到轻松,怀疑,质疑,乃至挑战,他现在越发确定了那个结论,no,这不对,他需要改变,他们需要改变,整个赛博坦都需要。

那么他该如何改变?

自发构想确认了他的最初思路,内部逻辑闭环形成后他拥有更多的时间向外探测,但新的问题也油然而生。他对外界的所知不多,甚至相对于他的改变想法而言,称得上非常局限。他的社会关系仅仅存在于这个狭小的矿洞内,他的工友们,即便算上不好说话的工头,他所接触的不同社会位阶者也非常少。是的,他们被定义为工作的机器,不需要接触外界的任何事情,不需要了解整个赛博坦正在发生什么,这与他们无关——只有一小撮人才能依赖自己的情报网络和信息系统获得更多信息,这些信息被用于决策。当然,是被用于有利于他们的决策。于是新的指令,也就是基于原指令的补充和增删,用于让这种体系更加顺畅发展下去的规则被制定了,随后被严格地植入所有机体的编码之中,他们被要求履行这些责任和义务——为了所有赛博坦人。矿工单位们必须停止罢工,或者按照合理的方式向上反馈他们的诉求,任何冒进的、令人烦恼的、不按照原有指令行事的行为都必须被制止,任何损害原定秩序的东西都必须被扼杀在幼生体状态,这是为了一个更好的赛博坦,即便它牺牲了无数赛博坦人的利益。

但它依然是好的——他们是这样介绍的。

可当D-16回想起他从工友们道听途说,或者在地面上放风才能看到的当地小报上听到的看到的,他就不由对此再次产生了怀疑。他看到铁堡的上等人们正在中心广场上散步,六光乐园接待了多少游客,翱翔天城的戏院被大人物包场,某位议员正在月卫上享受全新的极限运动。

当然,不全是这样,他也看到了卡隆犯罪率日渐飙升,治安官决定就此再次发起一次专项行动。他看到照片上的一个年轻机子仰面倒在地上,他的半条胳膊被切了下来,能量液撒了一地,图片旁的标注是“街头无业者矛盾愈演愈烈”。

那么为什么这个年轻机子不能去中心广场?他为什么不能再六光乐园游玩?他为什么不能在翱翔天城的剧院里观看演出。

他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那象征着刺激与荣耀的极限运动?是他不想吗?是他懒惰吗?是他贪婪吗?

是他不能——他不能离开那儿,他的故土,他的位置,他的身份。

放我出去,放我出去!

一切只因为他被这种秩序踩在了脚下而已,他变成了一个数字,一张骇人听闻的图片,以及治安官政治建树的案例。

这不合理。

写到这儿,他放下了数据板。一个清晰又大胆的方向在他的面前展开,他需要认识、结实更多的人,他需要了解更多的真相,他需要知道更多的原理,他需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,既然这都是不对的,那么他就应该将这些道路逐个摧毁。那些如同摄食口一般的矿洞,那些永无尽头的矿道,那些深埋于地下的矿石,那些被炸段的矿工断肢,当他向他们迈步走去时,他明白这些并没有什么可怕的。

不是他需要害怕他们,而是他们需要畏惧他。

当他本就身处地狱时,没有什么会比地狱更坏的了。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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